△ 蹴鞠铜镜

△ 微博截图

基于现代人的认知，可以把蹴鞠的玩法分为有球门的和无球门的。

没有球门且参与人数较少的蹴鞠玩法，就会被认为接近花式足球或毽子，注重的是身体对球的花式控制。目前我们看到的大多数有关蹴鞠的图像中，真正的参与者大多在1-3人中，且看不到明显的对抗性，应该都属于此类，《蹴鞠图谱》中分别将这些称作“一人场户”“二人场户”“三人场户”。

△ 《蹴鞠图谱》

△ 宋·蹴鞠瓷枕

△ 黄慎《蹴鞠图》

△ 杜堇《仕女图》

这类“足球”的玩法显然和现代足球迥异。

而对于球动态的刻画又可以分成两种，上面几幅参与者都在“低头看球”，而还有一些相对不那么著名的蹴鞠图像里而表现为“抬头望球”。

△ 马远《蹴鞠图》

△ 杨柳青年画

△ 《事林广记》

在一些图像里还可以明显看到这类蹴鞠活动所突出的娱乐性和表演性，它是一种游艺而非体育，甚至是节俗的一部分。在寒食节/清明节的节俗记载里，蹴鞠的出现频率就不低。

蹴球尘不起，泼火雨新晴。

——白居易《 洛桥寒食日作十韵》

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鞦千习俗同。

——杜甫《清明》

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

——王维《 寒食城东即事》

云间影过秋千女，地上声喧蹴踘儿。

——曹松《 钟陵寒食日与同年裴颜李先辈、郑校书郊外闲游》

彩索平时墙婉娩，轻球落处晚寥梢。

——温庭筠《 寒食日作》

目则秋千巧笑，触处则蹴鞠疏狂。。

——《 东京梦华录》

本届世界杯期间媒体们拿来说道的“古代女子足球”的话题，它并非是一种现代人体育活动视野下的女性觉醒或女性自强，而是一种本身并无什么门槛的游艺活动。不仅仅女性玩，孩童也玩。

与唐宋时期对于游艺性质的描写不同，到了元明时期就出现了我们之前《 黄小峰：你不在意的细节，错过了古代好多迷人之处！ 》提到过的那种偏向性别凝视下的女性表演式蹴鞠了，同样也有词曲可以作为佐证。

包藏着一团儿和气；踢弄出百般可妙：共子弟每轻赚痛膝，海将来怀儿中搂抱。

——《仕女圆社气球双关》

绝色婵娟，毕罢了歌舞花前宴，习学成齐云天下圆。受用尽绿窗前饭饱茶余，拣择下粉墙内花阴日转。

——《 妓女蹴鞠》

蹴鞠当场二月天，香风吹下两婵娟，汗沾粉脸花含露，尘拂蛾眉柳带烟。翠袖低垂笼玉笋，红褶拽走露金莲。几回蹴罢娇无语，恨煞长安美少年。。

——李渔《 美人千态词》

这些词曲中会不断出现借由描写女性蹴鞠而出现的香艳暗示，是通过蹴鞠活动来对女性身体进行观察。

直踢的腮儿红脸儿热，眼见证腰儿软。那里管汗温酥胸，香悄粉脸，尘拂峨眉。

——《仕女圆社气球双关》

茶余饭饱后，请上几个老朋友，去谢馆秦楼。散闷解忧愁，唯有蹴鞠最风流。。

——关汉卿《女校尉》

也不难看出， 元明时期蹴鞠就像歌舞般是教坊中一项表演技能。而男子与女子共同去参与这项活动，图的更加不是什么体育精神，而是与妓女玩耍的乐趣，是风月场上的趣味。

△ 《金瓶梅》插图

媒体常常将元曲中出现的“女校尉”作为对古代女子足球的肯定，且不说这种肯定本身并未脱离陈腐的价值体系，更是媒体们不了解“校尉”在这里并非官职，而是蹴鞠玩法中的一个球员名称。

△ 微博截图

蹴鞠中不同位置的人员有名称，这在宋代笔记里就出现了。而成书年代可能在元末明初的《蹴鞠图谱》里比宋代又多了“校尉”“茶头”等名。

三人场户：校尉一人，茶头一人 ， 子弟一人。

——《蹴鞠图谱》

△ 《蹴鞠图谱》

所谓“女校尉”，恐怕只是单纯说的是女球员而已。

游艺与演艺几乎贯穿了目前可以找到的蹴鞠实证历史，汉画像石中的蹴鞠，几乎都伴随着舞、鼓等表演，就像是艺术体操里会出现的球与彩带一般。

△ 汉画像石中的蹴鞠

而有球门的蹴鞠活动可能才更接近我们想探讨的足球，而球门也被认为是形成球类运动对抗性的主要道具。

大约成书于宋末元初的《事林广记》和元末明初的《蹴鞠图谱》里都绘有球门，但却可能只是单球门。目前所见的复原样式有两种，一种是球门却在两队中间，类似于排球，一种是球门位于单侧，类似于只有半场的橄榄球。

△ 《蹴鞠图谱》和《事林广记》中的球门

△ 临淄足球博物馆复原的球门

△ 《一脚定江山》剧照

关于蹴鞠可能是橄榄球的观点其实也有，因为对于蹴鞠是否完全不用手是有探讨空间的。《全唐诗》里有一位查无生平的诗人归氏子只被收录了一首诗，这首诗几乎就是为了当代人考证蹴鞠而生。

八片尖裁浪作球，火中燖了水中揉。 一包闲气如长在，惹踢招拳卒未休。

——《答日休皮字诗》

诗中不仅介绍了球的制作方式，还提到 “惹踢招拳”，这就让人怀疑唐代的对抗性蹴鞠是否是手脚都可以使用。那么，蹴鞠可能就不是足球的起源地，而是橄榄球的，只不过当代的橄榄球运动不如足球广泛，人们对此估计兴趣不大。

蹴鞠球门是何时出现的，也有争议，有人根据东汉李尤《鞠城铭》主张当时已有球门。

圆鞠方墙，仿象阴阳。法月衡对，二六相当。建长立平，其例有常。不以亲疏，不有阿私。端心平意，莫怨其非。鞠政由然，况乎执机！

——《 鞠城铭》

△ 《中国古代体育文化史》中所绘示意图

这篇短文真的很短，是不是写了球门，大家自己思考吧，因为翻译差异真的有点大。

不过《鞠城铭》所描写的蹴鞠显然是和画像石中截然不同的玩法，是有明显的对抗性，所以汉代也用来练兵。这样就产生了一个疑惑，是否所有古人用脚玩球都可以被归类于“蹴鞠”？

但唐代蹴鞠已有球门的证据相对明显，仲无颜《气毬赋》里写到 “苟投足之有便，知入门而无必”。 从题目也可以看出唐代的球已经是充气，而汉代是“毛丸”，可玩性显然不在一个级别上。

△ 《中国古代体育文化史》中所绘示意图

△ 《一脚定江山》剧照

△ 现代仿古蹴鞠，新华网

△ 仿古蹴鞠

△ 梅西穿古装手捧仿古蹴鞠

话说回来了，像蹴鞠这样使用脚来玩球的并非只有中国有，只不过中国的蹴鞠史料的确算得最早且比较丰富。 但用脚玩球并不是什么高科技，由此就得出现代足球与蹴鞠有传承关系，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关于蹴鞠是如何传播的，一般会说是沿着丝路，但目前中国蹴鞠传播幅度比较有实证，只有日本了。现代日本人穿古装玩蹴鞠的影像也常常传播到中文网络被人所感叹，基本玩法很相似多人踢毽子。

△ 日本蹴鞠

此外，一些文献资料提到西域有胡人善于蹴鞠。超出这个范围，目前恐怕就找不出相关证据支持了，所以哪怕一些山东学者非常想论证古代蹴鞠和现代足球之间的关联，也只能说不可硬性割裂两者关系，并将探索这古今东西之间的关联证据称作“有迹可循”的“现实难题”。

为什么是山东学者？这不是地域黑，而是2004年国际足球博览会在北京开幕的时候， 国际足联主席出席并通过中国体育总局采纳了这份专家背书宣布：足球起源中国淄博临淄。后来山东一直把蹴鞠作为地域文化品牌进行打造，但是中国足球自己都这么窘迫，蹴鞠就更难打造IP了。

△ 2005年5月，在国际足联百年庆典期间时任国际足联主席的约瑟夫·布拉特亲自签发的“临淄是足球最早的起源地”认定证书。

△ 临淄蹴鞠队

我个人觉得，这若能证明，也不过又一次验证近期几篇文章里频繁提到的那句 “祖上阔过，不如孙子争气”。更何况，足联本身不是什么学术机构，即便是“专家论证会”结论，要看的也不是哪些专家签字了，而是如何论证的。

并且， 彼时是2004年，人们似乎对于中国足球的失利思考还寄希望于培养中国本本土足球文化，而蹴鞠则是一个非常值得托付的对象。然而，对于古代中国而言，蹴鞠或许从诞生就无法成为现代足球。这不是对于这一颗球是如何制作、如何玩耍出发的，而是从人们对于蹴鞠本身的态度来说的。

现代体育精神总是离不开自由、平等、团结、拼搏等关键词，比如刻入一代中国人DNA的女排精神就被定义为 “祖国至上、团结协作、顽强拼搏、永不言败”。

△ 女排精神

如果仅从排球本身来说，两支队伍隔着球网拍过来打过去，是不可能提炼出如此崇高的人文力量的，但当它与社会、与时代发生关联，成为某种现象以后就拥有了超越其本身的精神力。

而蹴鞠之所以会面临实证上的种种尴尬，其实就是因为它并非一个正面记述的对象，所能达到的最好局面也不过是清明寒食时节明朗嬉戏的画面。而一个历史人物，如果他的传记里出现了蹴鞠，基本就跟写他喜欢斗蛐蛐差不多，是不务正业的表现。

此外， 竞技体育本身非常需要参与者的平等性，这在古代中国也是不可能获得的。

更何况，相比很多游艺活动，蹴鞠的参与门槛更高，普及度更低。这类项目往往需要经过系统组织才能推广，然而历史上的蹴鞠组织所追求的根本不是推广体育项目，而是组织内的人通过这项技能取悦上位者以谋求一些捷径，并且内部实现利益抱团。当然这也跟当时的社会环境有关，咱们不顾古人的生存实际，以后人的上帝眼光要求他们去做什么。

种种因素下，且不说蹴鞠距离现代足球的距离有多远，蹴鞠实际作为体育运动的发展也十分有限。

世界杯期间，2022“探访足球起源文化之旅”对外交流推广活动也在卡塔尔举行。

△ 2022“探访足球起源文化之旅”活动新闻照片

显然，在经历了多年努力以后，蹴鞠仅存文化名片的作用。而这张名片，且不说世界范围，仅仅是淄博（认证起源地）以外究竟有多少认同与追随都要打个问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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